文学是我们理解并探索巨大情感的地方|专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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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yde656 2025-08-21 装修奥秘 2 次浏览 0个评论

界面新闻记者 | 王鹏凯

界面新闻编辑 | 姜妍

你想着所有这一切,想它们怎么可能就这么全部消失;而消失如何让这一切,所有这一切,感觉不再真实,人们不再了解彼此,不再真正相爱,婚姻是失败还是有可能维持变得不再重要;而这一切怎么可能不重要呢?

这是爱尔兰作家露西·考德威尔(Lucy Caldwell第一次被中文世界阅读的文字。2022年,她的小说《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》被收入爱尔兰文学特辑《寻找救生艇》中,故事讲述了一位母亲乘坐越洋航班的经历,她在路程中照料孩子、与陌生人邂逅,不断思考母职、亲密关系乃至人生的意义。

三年后,考德威尔的两部短篇小说集《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》和《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》推出中文版,她笔下的主角多数是母亲和女孩,她们或为母职感到焦虑、困惑,或沉浸于失去亲人的恐惧和哀伤,又或是在探索渴望与羞耻交织的情欲,这些都指向她们日常生活中最幽微的情感和生命经验。

考德威尔习惯以第二人称进行叙事,在她看来,“你”的存在会适当拉开一些情感上的距离,就像是人物脑海里的一个声音,在对他们说话,它可以来自更高的维度,或是未来的自我,此时读者更像是见证者,屏住呼吸看着心理戏剧展开,它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调,带着柔软与共情。

在中文版导读中,作家颜歌用“水”来形容考德威尔的小说——“像水一样透明而柔和,铺展开来又像刀一般锐利而深刻”,考德威尔很喜欢这个评价,她希望自己的写作能给人一种流动感,是轻盈而毫不费力的,在承载深意的同时,读者并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带往何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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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书展期间,界面文化对露西·考德威尔进行了专访,她将这些短篇称为一个“持续进行的心灵项目”(ongoing psychic project),在她看来,这些故事更像是一个有机的写作体系,彼此对话,探讨人如何生活在时间之中——我们是时间的囚徒,又因时间而被赋予一切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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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西·考德威尔(出版社供图)

01 母职极为私密,同时也被高度政治化

界面文化:母职是你笔下的重要主题,许多故事都是关于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,但另一方面,其中潜藏着一种脆弱、焦虑、恐惧,甚至是想逃离的倾向,你是如何处理这种复杂心理的?

露西·考德威尔:我一直很想要孩子,但也担心这会终结我的创作生涯。没想到的是,反而是母亲身份让我成为作家——任何让你在个人层面更脆弱的事,都可能让你在艺术上更有力量。我当时几乎是全职照顾孩子,时间极为有限,我带着一种紧迫感在写作,每一次抽身出来都必须值得。

比如《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》的同名小说,是我在iPhone上写的,当时我的儿子刚出生几周,病得很重,不知道是否能活下来,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写下它,想要捕捉正在发生的一切,记下这种经验的强度,这样无论他最后状况如何,无论我作为母亲、作为个体会经历什么,我都能通过写作幸存下来。

界面文化:这种焦虑有时会有更现实的指向,比如儿童监护制度,以及移民等社会事件对脆弱个体的波及,这是对母职外部条件的反思吗?

露西·考德威尔:母职是极为私密的,但它同时也是高度政治化的。女性身体的存在就已经让日常生活变得政治化,无论你是否愿意。比如当有了孩子,你最迫切、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失去他们。我意识到,小说不应该只是关于我个人,而是要指向更大的主题,去看见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。

我在书中写到卡罗琳·诺顿(Caroline Norton)的故事,她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位为母亲争取监护权的人,她自己身处极其虐待的婚姻中,被殴打,逃离,见不到自己的孩子。她将个体伤痛转化为政治行动,最终推动了法律变革。我也会想到发生在当下的新闻,比如在美墨边境,寻求庇护者的婴儿被强行从母亲怀里夺走,可能再也无法相见。我意识到,生活和历史的真相并不是一次性的战役,同样的战斗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。

成为母亲让我产生了一种新的世代感,我开始回望并重新审视自己身处的世界,并思考:我要如何养育这个人?我想传递什么?我需要为他们创造怎样的世界?哪些坏的东西必须到我这里为止,哪些好的东西要得到延续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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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尔兰作家、改革者卡罗琳·诺顿(1808-1877)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
界面文化:世界范围内,更年轻一代的女性开始拒绝生育,你怎么看待这一趋势?对她们来说,在今天阅读关于母职的故事还有怎样的意义?

露西·考德威尔:当下对很多年轻女性来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,气候灾害,战争,加上全球资本主义让城市生活变得难以负担,很多人没有经济能力来养育孩子或暂时停工。生孩子并没有比不生孩子要更好,我也有作家朋友,在成为母亲后感到很挣扎,她们没有时间写作,无法自由行动,也失去伴侣的支持,所以这里并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决定。

我想说,这些故事是给那些感到脆弱的人,那些曾经是孩子的人。即使没有成为母亲,但我们每个人都有母亲,或者有过像母亲一样的角色,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产生共鸣,你甚至可以去想象这一切。书写这些未被讲述或未被充分讲述的故事,是我感兴趣的事情。

界面文化:过去几年在中国也有越来越多年轻女性开始聆听母亲的故事,想要理解她们。

露西·考德威尔:我们或许是第一代享有经济独立、教育机会、女性主义成果等条件的作者,能够在拥有家庭的同时继续写作。我的母亲在16岁时就辍学工作、组织家庭,她其实很想去读艺术学院,但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选项。于是,我们想要问母亲:你有哪些从未写下的故事?我们想理解她们原本会去想、去做的事情。

这次书展上,我遇到了两位年轻女性,她们带着自己的母亲来听我的分享。其中一位告诉我,她与母亲过去经常争吵,为了相互理解,她和母亲开始书写自己的故事,来理解彼此的关系,思考母女之间如何共同成长。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。

02 文学是一种排演情感的方式

界面文化:孩童的视角在你笔下也很重要,很多故事都探索了他们幽微的内心世界,在你看来,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?如何去理解、书写孩童的“自我”?

露西·考德威尔:爱尔兰作家艾德娜·奥布莱恩说过,人生最初的七年是最具塑造性的。我对此很感兴趣,这些早期经验是如此强烈,我们第一次体验所有事物,并开始理解世界运作的方式,作为成年人,我试图去捕捉、书写这些感受,它不一定要有具体的故事情节,也可以只是一些情绪。

假如我问你,你对童年还有什么记忆,得到的可能只是浮光掠影,很多事情我们都忘了,但它们一定还在那里被埋藏着。我认为作家可以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挖掘——如果你坐在桌前开始专注地回想,越来越多的记忆会不断涌现。

我在教授一门相关的课程,我和学生一起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·希尼的访谈录,当被细致地问及童年住所时,希尼开始描述地板的材质,他说,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它,但它光滑而易碎(smoothy-crumbly),这并不是诺贝尔奖得主的用词,而是孩童的,他已经进入了童年的感知状态,他走进卧室,躺在婴儿床上,用手指抠松软的墙纸,一条条地剥下来,露出粉色的墙面。我认为这是作家能做到的事情,重返我们的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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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》
[爱尔兰] 露西·考德威尔 著 刘伟 译
群岛图书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-1

界面文化:你的许多故事里都有隐隐的哀伤(grief),即使那并不是直接书写死亡的故事。它来自一种文学传统吗?在你看来,私人情感与历史、政治乃至暴力是如何关联的?

露西·考德威尔:爱尔兰文学里确实有大量的哀伤,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是乔伊斯的《死者》,那是《都柏林人》中的最后一篇,我专门写过一篇受它启发的短篇小说。我认为文学是我们理解并探索巨大情感的地方,而短篇小说能够以某个特定的音调或强度承载这些情绪。

其实不仅是爱尔兰文学,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和童话都内含着巨大的情感、死亡和背叛,这或许是一种让孩子们在想象中“排演”这些情感的方式。我认为这是我们想从文学中得到的。

与此同时,爱尔兰文学还存在一种黑色幽默的传统,它有时像是对悲伤的应对机制,所以我在写作中总会保留某种尖锐、警觉和幽默感。我始终觉得,如果只是为了震惊读者,或操控读者的情绪,那写这些就没有意义,必须还有别的作用,比如将黑暗化为光明,或是像在坩埚里用烈火炼出钻石。

界面文化:你的写作中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件在同时进行着,将私人经验与历史事实并置,比如《孩子们》里,你一边写自己检查乳房肿块的经历,一边写卡罗琳·诺顿的故事,同时还穿插着当下正发生的街头游行,这似乎是文学特有的能力?

露西·考德威尔:在爱尔兰文学传统里,短篇小说通常被视作一个瞬间,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叫“一瞥的艺术”(the art of the glimpse),弗兰克·奥康纳就是这方面的代表,他认为短篇小说是非常孤独、私人、内部的。对此我并不是完全认同,或者说,它很有趣,但我想要更进一步。我不只想写一个瞬间,而是要展现这个瞬间背后累积而来的历史压力,它在未来可能发生的分叉,以及它在无数同时发生的事情中的位置。我感兴趣的是,这些非常私人的事物如何同时也是非常政治的。

03 书写羞耻是一种值得称道的自由

界面文化:你很擅长书写各种女性情欲,它常交织着欲望与羞耻,你如何看待情欲及其伴生的复杂情感?

露西·考德威尔:萨莉·鲁尼是一个绝佳的范例,她写作性场景的方式非常独特,能呈现出如此强烈的脆弱感。我认为,重要的是去书写那些从未被讲出的事物,或者寻找新的方式去书写它们。我有时会想到作家希拉·海蒂(Sheila Heti)的话,她说,没有任何一件我经历的事情或感受是独属于我的。所以羞耻其实并不存在,在历史中,羞耻只是为了让你感到渺小,从而制止你的言行。我认为书写羞耻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称道的自由,它宣示着我们都是人类的一部分。萨莉·鲁尼的文字能在世界各地引发共鸣,不论性别,正是因为它们在被诚实地表达。我认为很多时候我们在文学中试图寻找的,是一种“对,就是这样”的感受,我们在寻找安慰,让自己感到不再孤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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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尔兰作家萨莉·鲁尼(图片来源:豆瓣)

界面文化:作家蕾切尔·卡斯克认为女性应该正视自己性别内部的奥秘和悲剧,书写只属于自己的、独一无二的经验,但评论家朱华敏(Andrea Long Chu)认为这是在将更多书写的权利拱手让给男性,她更强调打破边界的写作,探索更多可能性。你怎么看这个问题,你认为女性更应该书写怎样的议题呢?

露西·考德威尔:我并不认为蕾切尔·卡斯克在陈述某种观点,在她的作品中,你能看到她在持续探索成为一名母亲、成为一名创作者意味着什么,比如她是养家的人(传统的男性角色),但在婚姻破裂后,她又本能地渴望子女监护权,她写下这些内心的辩论、扭打,试图去理解这些矛盾。

另一方面,如我在前面所说,我对那些未被讲述的故事特别感兴趣,探索新的、非既定的存在方式,寻找不同的家庭结构和关系模式。

我时常想到身边一些在探索自我取向的朋友,但在当时的北爱尔兰,几乎没有关于这些人的故事,尤其是女性。于是我写了《我们在这里了》这篇小说,开篇就是两个女孩走在贝尔法斯特的街上,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宣示:“这座城市是我们的。”小说发表后,有很多人找到我,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自己被反映在文学故事里。

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评估社会变迁的方式,十年过去,可以看到今天有许多作品在讲述这些主题,它已经不再被当作问题来看待,只是生活的一部分。所以我认为,只要你先讲出一两个故事,就能为更多故事开辟道路,当我们拥有越多故事,就意味着拥有更多生活的可能性,人们就能更有自信地过一种不同的人生。

04 时代在变,重读是一种伦理要求

界面文化:你在《事物的名称》中提到克林顿性丑闻事件里的莫妮卡·莱温斯基,随着性权利在社会中发生更多反思,今天的我们会对她有更深的同情理解。你似乎在强调这种“重读”的意义,它甚至是一种伦理要求:我们有必要去重新阅读、理解一些已经发生的事件。

露西·考德威尔:是的,而且是不断地重读。如果你分别让22岁、30岁、50岁的莱温斯基来讲述这段经历,我相信会是非常不同的结果。22岁的她会觉得这是一个爱情故事,“他爱我,我也爱他”;但到了50岁时,她也许会说,等等,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年轻女性,认为这是两厢情愿,但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。

这不是在相互否定,而是因为我们看待、理解事物的方式会随着时间而变化,我在书里写:“过去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事物的存在,因为没有属于它们的词汇。”这种不稳定性很吸引我,因为它让我们不断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,也包括那些新闻事件中的人物。

界面文化:这也会涉及性同意的问题,尤其是有关青少年的情欲,比如在小说《毒药》中,你写到主人公女孩的一次“虚假”的性骚扰指控,这一问题在当下似乎越来越被争论,你对此有什么观察和反思吗?

露西·考德威尔:在我成长的年代,性同意几乎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,那时并没有人告诉我们,同意是必须被明确征求的,而且一次的同意并不意味着永远或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。当下,新的世代在针对性同意展开不同的讨论,这让我感到很受鼓舞,我们正在经历一次重估和清算。

我也会想到当下的反性骚扰运动,想到我在念书时那些发生丑闻的老师,或是我认识的一些作家,他们会滥用自己所处的权力地位,去对待那些年轻而热切的男性和女性,但绝大多数是女性。

我在写作中总是想要去质疑自己本能的、默认的立场。多数情况下,女性总是不被相信的、被忽视的、没有被倾听的。在《毒药》的故事里,一个15岁的女孩对老师产生了迷恋,并“虚构”出一段性关系,这意外地毁掉了老师的工作和生活,她或许会为此感到内疚,但当她多年后再次遇到这位老师,身边带着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性,她会产生疑惑:那是他的女儿,还是另一个他在引诱的年轻人?她也会重新评估自己儿时的遭遇:我当时还是受他监护的孩子,他才是那个行为不恰当的人。我并没有给出答案,而是试图探索这样一种模糊性,它在不断地扭转、发问:谁才是受害者?

文学是我们理解并探索巨大情感的地方|专访
《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》
[爱尔兰] 露西·考德威尔 著 刘伟 译
群岛图书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-1

界面文化:这种不断“重读”是文学的职责吗?

露西·考德威尔:这是文学可以做到的事情,同一个文本可以被不同的人重新解读,与个体处境、政治环境乃至时代氛围产生共鸣。我最喜欢的一版《安提戈涅》是法国剧作家让·阿努伊的版本,1944年,这部戏在纳粹占领下的法国上演,大获成功,法国抵抗组织的观众看完说,这是在讲抵抗的意义;维希政府官员和纳粹军官看完却说,这是在讲妥协的意义。同一部作品能让立场完全相反的观众产生共鸣,这正是艺术的魅力——它能同时容纳矛盾、甚至对立的解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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